@前言

我寫了那一個夏天裏聽來的一個洪水過去以後的故事,
這故事裏有許多人,每一個人又各有一個故事。
一個大的故事牽起了許多小的故事;許多小的故事,
又完成著一個大的故事。我想講一個不是我講的故事。
就是說,這個故事不是我的眼睛裏看到的,
它不是任何人眼睛裏看到的,它僅僅是發生了。
發生在哪里,也許誰都看見了,也許誰都沒看見。
~王安憶〈我寫《小鮑莊》〉

王安憶是大陸文革結束後,新時期崛起的作家,她的作品質量相當豐碩,
在當代大陸文學中,佔有重要的地位。
上海、女性與認同,是王安憶一直在關注的主題。
而這些主題在她不同時期的作品當中,呈現了豐富且多元的面貌,
但最後皆指向一條通往近代中國與現當代中國現代性文化語境的道路。
〈小鮑莊〉是王安憶1984年到1989年間的作品中,最突出的「尋根文學」代表作。
重仁重義的〈小鮑莊〉,有著許多平實卻充滿力量的故事,這個生命共同體的村子,
彼此扶助也彼此禁錮,當道德傳統的束縛越加緊密時,
〈小鮑莊〉的故事透露了如樹枝般的多條分支與線索,沒有絕對的答案,確有更佳綿密的思索。

〈小鮑莊〉是本組負責報告的文本,也因此有幾次機會可以與同學詳細的分享閱讀感受,
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契機,因為有不同概念的撞擊,才能有對〈小鮑莊〉不同的觀點與解析,
也因此促成我對〈小鮑莊〉的深刻體會。

@一.尋根

大陸文學創作到1985年,有了一個明顯的轉折,其標誌是所謂「尋根派小說」的蔚成風潮。
這是80年代中後期文學界回歸文學本體的努力的開始。
主要可以劃分為兩大流派:一為中國傳統文化派,另一為地域文化派。
所謂中國傳統文化派,是指主要從中國傳統文化(如儒、釋、道)吸取靈感的作家,
如阿城的《棋王》、《樹王》和《孩子王》,就是典型的代表類型。
而所謂的地域文化派,則是尋根小說的主流,主要從中國各地豐富多姿的區域文化吸取不同的精神資源。
韓少功的《爸爸爸》就是楚湘文化的重要代表,王安憶的《小鮑莊》則被歸類於吳越文化的代表。

從八十年代初開始,中國文學總算局部地從政治宣傳裡蛻了出來,
以韓少功為始作俑者的“尋根運動”正式展開。
尋根小說一方面與80年代後期的「文化熱」有相當緊密的精神關聯,
一方面則在尋找民族的集體意識的發生發展脈絡的同時,
也千方百計發掘自己個人獨特的文學個性,
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莫言的《紅高粱》系列,就是典型的代表例子。
王安憶也在這個脈絡裡發展,雖然其意識沒有韓少功的深厚,文字也沒有余華的強烈風格,
但無可否認的,在整個中國文壇之中,王安憶確實是一個要角,其作品特色已經漸漸與城市相融合,
甚至為自己尋找出農村集合部書寫關懷的新出口。

〈小鮑莊〉將注目焦點從傷痕纍纍的現實與城市移開,轉向平實純樸的民俗生活之中,
試圖在久遠的歷史框架之下,照看人的真實生存樣態。
王安憶的〈小鮑莊〉沒有韓少功〈爸爸爸〉中的強烈批判,卻有著一份較柔和的關懷與注視,
我想,王安憶在體現傳統殘酷面的同時,是同樣帶著憐憫與同情眼光的。

本質上,“尋根文學”其實是另一種虛無主義,尋來覓去,卻給人一種沒著沒落的虛脫感。
因為那些古老的文化本身就缺少根,不管儒、釋、道怎樣體現在個人的生活和情感,
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個廣漠、空闊的歷史空間裡,由於沒有信仰的光亮,
而顯得黑暗、曖昧。古人與今人或許在生活形態上千差萬別。
但在精神意義上而言,只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那麼我們在“尋根”中能夠得到或借鑑什麼呢?
(此段文字參考夏維東,〈黑暗中的微火-中國現代文學中對於永恆的思索與表達〉)



@二.傳說

〈小鮑莊〉的開始先是「引子」,第二段便又接著「還是引子」,與傳統中的書寫形式有所不同,
有人認為王安憶純粹想要搞怪,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補敘作法,
然而我覺得這有可能是一種新形式的嘗試,王安憶在實驗一種不同形式的寫作結構,
甚至更進一步的解構傳統形式,這是從形式層面來看。
但若是以內容來看,第一段「引子」的部分,描繪了小鮑莊的由來與傳說,
那是一場傳奇性的大洪水;而第二段的「還是引子」則有這樣一段開頭:

"用了九百九十九天時間,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工,築起了一道鮑家埤,
圍住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畝好地,……,一連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

其中的「九百九十九天」、「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畝」,
就好像我們小時候耳熟能詳的傳說故事一樣,故事總是這麼開始的:『好久好久以前…』,
就連下雨的天數也是用「七四十九天的雨」,王安憶特地玩弄著中國傳統中的數字,
試圖解構傳統神話中的迷思,這是第一步。
「還是引子」的最後寫到:

"這已是傳說了,後人當作古來聽,再當作古講與後後人,倒也一代傳一代地傳了下來,
並且生出好些枝節。……,自然,這就是野史了,不足為信,聽聽而已。 "

這樣的說法,相當輕描淡寫的提起歷史與傳說的正統性,
但是其打破神話與歷史正統的力量卻是顯而易見的,這是第二步。
對這個重仁重義的小鮑莊而言,「大禹的子孫」是其共同的信仰,何其重要又何其飄渺?
種種傳說形成的信仰,形成禁錮村子的傳統道德與規範,但卻只是野史而已,不足為信,聽聽而已?



@三.傳統與道德仁義

施淑有寫過這麼一段話:

「王安憶在〈小鮑莊〉中,以重仁重義的「大禹的子孫」的小鮑莊為象徵,
具體而微地揭示了這個像文化的凝固體的村子,因封建性和家族性而形成的中國傳統社會的悲劇。 」

〈小鮑莊〉著力於文化的尋根以及人性和人的生命本相的探索,描寫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族,
是鄉村部落潛在的支配力量,而這樣的支配力量則是來自於村落中的風俗和倫理規範,
然而這樣的一套道德標準,雖然滋養和鍛造了鄉村中的每一個人,但在賦予他們傳統仁義道德的同時,
也間接的將他們籠罩在一張無形的網中,斷絕了他們脫逃的生路,他們出不去,別人也同樣的進不來。
就像別的村子來的拾來一樣,他在小鮑莊裡永遠是一個外人,只因為他不姓鮑,直到洪水事件後,
他奮不顧身的將撈渣的屍體抱上來,受到訪問與推崇,因為與仁義沾上一點邊,
所以才開始受到小鮑莊的村民一點平等重視。

〈小鮑莊〉中的撈渣就是村中仁義最典型的象徵。撈渣不顧自身性命,為了帶鮑五爺逃跑而溺死,
最後被奉為仁義最佳代表。小鮑莊的小孩死去,都只是用草席草草安葬,唯獨撈渣有自己專屬的棺材,
將自己的義舉義行牢牢的釘在棺木裡頭,甚至被光榮地安葬在村子裡最高的地方,
最後立上水泥做成的石碑,上面刻著:「永垂不朽」。撈渣的仁義成了小鮑莊的最高精神指標。
然而這樣的仁義卻是將禁錮的繩索越圈越密的原兇,它非但沒有留給人們喘息的空間,
反而更加的堅固與確立,甚至如同石碑一樣,水泥般的剛硬。
最後,村子的生存準則會越來越狹隘,甚至走向毀滅性的滅亡,就像文中鮑秉義一直唱著的曲子,
曲子中古老、傳統、傳說中的英雄人物,都是有仁義俠心之人,但卻也都是悲劇性的結尾,
好似非得由悲劇來檢驗仁義,不悲劇就沒有仁義。



@四.女性

當中國文壇處於「文化熱」、「尋根熱」的小說爆炸時期時,大家一窩蜂的往歷史裡鑽,
試圖尋找傳統的意義與其反面的劣根性,王安憶卻也同時重視到了中國女性被覆蓋與支配的歷史。
歷史中的女人是沉默的一群,就像「history」總是「他的故事」,而不是「她的故事」一樣,
甚至還會被排除在歷史之外,而王安憶試圖把女人自身的歷史和命運突顯出來,
儘管還是以傳統無名的方式呈現。

在此,我無意以女性主義的強烈質疑來哄抬王安憶的女性觀點,畢竟提到女性時,
總會惹來男性畏懼的目光(如組員曾傑相當反彈王安憶有任何的女性意識,
他覺得婦女在文本中的呈現是很次要的,不是她想強調的重點),但我堅持的是王安憶確實有其女性觀點,
這是我讀〈小鮑莊〉時完全無法抹去的感受。
姑且不用「女性觀點」這個詞彙,我覺得她關注的議題已經超乎性別之上,
是一種人性在歷史中的呈現與剖析,這樣的關注點才是最接近真實的,
這是我感受到身為女性的王安憶所呈現的中性觀點、女性主題。
王安憶曾經宣稱自己並非女性主義者,確實,若要以女性主義來討論之,
有點勉強,畢竟女性主義多少帶有質疑與批判性質的對立情感,但我想,
王安憶的注目焦點絕對不在這個地方,而她的宣稱也並不妨礙她對女性以往與當前的命運的關懷與同情,
這是一個女性作家敏銳而充滿同情的眼光。

1. 鮑秉德家裏的
在傳統的鄉土文化裏,實體的個人並不存在,體現出來的則是以家性、族性方式存在的角色符號,
小鮑莊就是這樣的體現,然而其中處於從屬地位的女人更是被剝奪了姓氏的權利,
僅僅被稱作「……家裏的」。女人在這樣的從屬角色裡,唯一被賦予最重要的責任便是延續血脈的傳宗接,
於是悲劇便產生了。

〈小鮑莊〉中「鮑秉德家裏的」原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兩人新婚也相當的美滿與幸福,
但卻因為一連生了三四個死胎,喪失了傳宗接代的能力,
甚至被暗地裡中傷說是:「或許是做姑娘時不規矩來著。 」,
後來生下第五個死胎後便發瘋了,「瘋了以後,那怪話才沒有了。說瘋子的怪話就太不厚道了。」
在女性唯一被賦予的使命喪失之後,儘管妳是如何的清清白白,如果的努力生活,仍舊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從第二次「鮑秉德家裏的」冷靜的想要上吊自殺看來,我覺得她並沒有真正的瘋了,
而是瘋了可以讓她找到另一種喘息空間,讓她間接「不屬於」這個仁義道德的社會,
瘋子是無法被定義,無法被框架的,所以她雖然沒瘋,卻因為生不出男孩而情願裝瘋,
好給鮑秉德可以有另娶的機會,給鮑氏家族延續香火的機會,但是鮑秉德始終不離不棄的仁義堅持,
最終促成了她在洪水中的最後脫逃-溺斃。

生的機會是屬於男人的,她則永遠掙不脫作為一個女人的宿命。
鮑秉德好幾次回憶起來,都覺得「他家裏的」在給他一條生路,一條用她的命換來的再生。
後來鮑秉德娶了個麻臉女人,他一看就知道她能生一窩孩子,儘管對她沒感情,她卻也能平順的過完一生,
因為她履行了身為生產工具的重大義務。

2. 二嬸
在〈小鮑莊〉裡,除了被稱作「……家裏的」之外,僅有的就只有稱呼,
文中跟拾來在一起的二嬸就是一位。二嬸與拾來的相好被視為小鮑莊百年來的一大醜事,
原本二嬸守了一輩子的寡,受到了大家的敬重,卻因為有了新歡,不再「守寡」,
便開始在村子裡抬不起頭來,儘管她需要一個男人依靠,儘管她需要一個男人幫忙她耕地,
儘管她需要一個男人一起帶孩子長大,但她的需求是永遠不會被看到的,
大家重視的僅僅只有「傳統道德」而已。

3.小翠子
小翠子是〈小鮑莊〉裡唯一有名字的女性,因為她原不屬於小鮑莊,
而是鮑彥山家裡的買來的童養媳,也是我們全組視之為女性的唯一出口曙光。
小翠子的設定相當活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名,甚至會為自己打算,為自己和文化子的未來盤算,
這也是在小鮑莊裡唯一有可能的變異,雖然不是小鮑莊裡女性自身的覺醒,
卻也是一種外來思想企圖在這密不透風的傳統禁錮裡,尋找一絲絲可能的出口與曙光,
儘管仍舊需要等待時機,但卻是如此難能可貴的轉變。



@五.話語系統

1.地域性、方言
〈小鮑莊〉是地域文化派的吳越文化代表作品。故有許多特別的詞語與用法。
例如別地都說”下地做活”,此地卻說”下湖做活”,
因為小鮑莊的村民管被鮑山圍著的地叫湖;此地將奶叫作”媽媽”。
在〈小鮑莊〉的後半部,一位作家同志訪問撈渣的生平時,鮑仁文當翻譯,
解釋很多屬於小鮑莊特有民俗、習慣與方言,例如小鮑莊習慣將死去少年的東西燒毀,
稱自己的妻子叫作”家裡的”等等,都鮮明的呈現了屬於中國南部地區的特有文化,
包括洪水神話也是其中的一環。

2.文字
鮑仁文是小鮑莊裡唯一的文人,從一開始糾纏著老革命要寫東西,
一直到思索他到底要寫什麼,最後被文化子點醒進而將撈渣寫下來,
鮑仁文的故事其實相當有張力。鮑仁文的寫作一直不順遂,他只知道自己要寫東西,
卻不知該寫些什麼,所以便開始向身邊的村民尋找題材,然而卻也因此變成傳統禁錮更加緊密的幫兇。

鮑秉德是其中一個例子。鮑仁文替鮑秉德寫了一篇”階級情義比海深”之類的文章,
不但讓自己稍有名聲,更讓鮑秉德的名聲也出去了,所以「這下子,就是他想離也離不成了。 」
一方面因為仁義,一方面則又因為仁義傳播出去,大家對鮑秉德不離不棄的操守讚賞有加,
反而形成了更堅固的束縛,死守著他,鮑秉德因此一日比一日話少,成了個啞巴,這是何等的壓抑!
「他心底深處,很奇怪的,暗暗的,總有點恨著鮑仁文」,
而鮑仁文就是這件事的幫兇,所以鮑仁文「隱隱的,也有些畏懼鮑秉德,似乎覺得自己欠了他什麼」。
而撈渣的事情也是透過鮑仁文傳開來的,最後堅如水泥的象徵,不也是拜鮑仁文所賜?



@六.結語

〈小鮑莊〉的文本相當有張力,不能全部整合探討實為遺憾,但透過種種主題的討論與分析,
仍舊不難看出王安憶的寫作功力。不論是破除神話、傳統仁義、女性位置、甚至是知識份子的存在與定位,
都是可以深入討論的議題與方向。期望未來有機會能再更加精準的將〈小鮑莊〉進行深入的探究與解析。


---------------------------------------------------------------------------------
因為趕著交出去
所以寫得有點粗糙
總覺得好可惜
其實有更多東西都還沒有談到
哪天有空再來把它寫成一篇小論文好了

我可以理解小叮噹為何鍾情於王安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小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